一葉外銷滄桑

那時,外銷創匯,淡水河往北海岸,一路山倚著海,夾著二號省道,那裡是台灣最早最大的外銷茶區。

不論品種產地,不分時令節氣,產品製程規格化,做出來全是清一色。

「這才是做事業啊!」台茶外銷耆老們說。

北市捷運淡水線,沿著淡水河一路奔馳。在終點站下車,繼續沿著出海口往北海岸而去,一路山倚著海,夾著二號省道。很難想像吧,這一線地段,在一百多年來曾經是台灣最早最大的外銷茶區,全盛時種滿了三千多甲地;甚至一九七九年,也還有兩千多甲。如今通通沒了,近三十年的光陰,讓曾經連綿的茶園風光,也都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。

那一片廣袤的茶園,都把茶菁交給兩家大廠,不論紅茶、綠茶,茶菁合起來一天可以炒製十萬公斤。如果做半發酵茶,大型茶廠的焙籠間,挖有四百至六百個炭火坑,靠兩個師傅加五六個助手照看火候。戰後大量出口珠茶到摩洛哥、阿爾及利亞和利比亞,等閒的出貨量都要上百只二十呎櫃,每一櫃裝茶八噸;逢到高峰期,茶商聯合出口,從桃竹苗茶區包火車裝運,直送基隆港,那裡有charter的貨船等著。Charter也者,包船是也,時當一九七〇年代,離現在還不算太遠。

「這才是做事業啊!」早年發跡的台茶外銷耆老,談起「當年勇」,不免嘘唏。他們從最早的椪風烏龍茶做起,一公斤賣美金十幾元,一直做到一公斤僅三、四毛的碎型紅茶。「茶是國際性的大生意」。歐陸的零售價,是台灣起岸價的三倍;換句話說,目前台灣產地賣三千元的椪風茶,到了倫敦的 tea house,就要上萬元一斤。茶生意的買方和賣方,很顯然都是賺大錢的。

利之所在,人人趨之鶩。安溪的茶工師傅,遠渡黑水溝前來掏金。昭和五年,西元一九三〇年,日本政府在桃園林口頭湖村,設立總督府茶業傳習所;加上台灣華人固有的機敏靈動,當時創造台茶奇蹟的產製銷各路人馬,都到齊了。那一代的茶界,人才輩出,茶園遍布各地,茶廠規模宏大、設備完善。「市場要什麽,我們就做什麽。」要烏龍,要紅茶,要炒菁綠茶、蒸菁綠茶,我們都會,我們都有,只要你下單,我們就出貨。茶菁不夠嗎,沒關係,把老葉摻進去;還不夠嗎,整段比人高的樹枝砍下來剁,反正客户要的是「碎」型紅茶;作綠茶用的茶菁太粗老,怎麼揉都不能成型,沒關係,摻些糯米粉,太白粉也無妨;綠茶有些庫存,偏偏客戶要烏龍,小case,通通倒進炒鍋裡焙熟,聞起來滿室火香,俗稱「綠茶改」,反正沒有誰搞得清楚它發過酵沒有。

那時做茶,才不論什麼品種產地,烏龍茶、紅茶、綠茶,都是清一色,有什麼用什麼。全年四季,春茶、夏茶、二水夏和秋茶,全年各季混合拼配,使貨色規格化。各家外銷廠都有庫存,反正都是焙熟的,不易變質;世界茶市場每隔三、五年都會鬧一次飢荒,到時逢高脫手一次出清,就發了。「這樣整年都能出貨,才是事業嘛;哪有作半年休半年的生意。」耆老們對今天内销市場上,搶購當季新鮮貨,動輒講究海拔、品種、火候的龜毛勁兒,一致地表示很─感─冒。

台灣外銷產業的蓬勃不是沒道理的,哪一行哪一業不是見招拆招的高手呢。台灣的業界向來充滿「研發」精神,兵來將擋、水來土掩,客戶下什麽單就出什麽貨。有這樣滿腦子「street smart」的人才,難怪台灣在第三世界國家當中,最早發財起家。這是有道理沒錯,但是台灣傳統產業的沒落,歸咎於「聰明反被聰明誤」,恐怕也是八九不離十。

低加工層次,低附加價值的傳統產業,一項一項地沒落,一家一家地移出。昔日坐擁大茶園的老闆們,把茶樹砍下來,改種「高爾夫球場」;或者設立遊樂場,蓋起郊區別墅。產業沒落聲中,老闆們的土地和工廠換成鈔票和股票,錢還是有的,眼光看得夠遠的,挾巨資投入新興內需產業,做起速食麵、罐頭湯,或寶特瓶裝飲料,依然是業界龍頭。其他人事業沒了,做個「閒閒美黛子」,彷彿很不是味道。

其實茶之為業,自台灣開港栽植以来,一直有些垂直分工的。茶農、茶販、拉皮條做中人的「茶猴仔」,粗製廠、精製廠、買辦和洋行,各司其職。其後的外銷茶廠,做的是收購毛茶、併堆拼配、揀剔、烘焙、精製的細工,以及選樣、議價、接單、下單、生產、檢驗、包裝、運輸、出口、押匯的事。他們的本事是「軟體」,是獨到的眼光和調度整合的能力。真正有實力有人才的「大商社」,不會因為個別產地的工資上漲,就做不下去黯然出局的。

但今天的茶人,早已隨著產業結構的改變,移師到福建、越南、泰國和印尼去種茶做茶,那裡材料和貨品不是問題,而世界市場依舊在。問題是「廉頗老矣,尚能飯否」,如果寶刀未老,何妨御駕親征,像其它傳統產業的經營者那樣,從中國和東亞組織生產,再來個第二春。只是時代不同了,跨國事業面臨的競爭是艱鉅的考驗,是資本和技術密集,大型商社的活動場域;台灣的茶人,和一干傳統的「貿易仔」,能在產業的轉型中浴火重生嗎?

《台灣烏龍茶第一堂課》

《烏龍茶的世界》

陳煥堂老師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