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山的困惑

那些種茶、製茶、賣茶的,把一條烏龍嚴嚴整整地裹起來,籠罩在神祕、玄妙、難解之中。

「福爾摩沙烏龍茶」,曾令世人迷戀,如今倒教我們自己迷惑不已。這一條百年烏龍,已到了加以解放,還其本來面目的時候了!


1.高山的困惑

溫差大又高濕度的高山地區,午後就開始起霧,進行日光萎凋常感困難,萎凋不夠,對於像烏龍那樣的半發酵茶,是致命的殺手。

  天送伯退休了。他說,看了會怕,不敢再開了。因為隔壁莊的寬仔,一部箱仔車載滿九個人,才爬到半山,就滾下溪底,沒有人活著回來。山頂上雇工的茶園,不但等不到人手,還要給死者每人二十萬的慰問金。那是九二一過後不久,上山,上高山,採高山茶的故事。

  台灣業界所謂的高山,從一千公尺起算,一直往上種茶,種到兩千六百公尺高。吳家的茶園海拔一千八百公尺,約有六甲地種了六萬多株茶樹。從梨山走產業道路進去,走到没有路了還要坐兩段纜車,人和貨都一樣。那麼高又那麼偏遠,當然要能賣個好價錢才值得。一點都不錯,吳家的高山烏龍,在梨山沿線的特產店都買得到,頂級品一斤在六千元到八千元之間。

  平常日子,茶園裡沒幾個人,做的不外是除草、下肥、施藥的農事。並不忙,有足夠的空檔可以「抓蝨母相咬」。採收季節就不一樣了。採茶工要三十餘人,做茶師傅十幾名,大家住在茶園的「寮子」裡,包吃包住,至少忙上一個禮拜。

  他們可都是大老遠來的,因為採茶季和梨子園、蘋果園的作業高峰期重疊,何況梨山當地也沒有熟手,吳家兄弟必須到南投和龍潭的茶區招工。一路從埔里、霧社、合歡山,沿花蓮支線上梨山;另一路走龍潭、桃園、復興,從宜蘭支線進駐。兄弟倆都是飆車手,滿載一車的「歐巴桑」,單程一百八十公里的山路,才四個多小時,天剛黑就趕回來了。

  採茶工按件計酬,一小時可採三到五斤。高山茶區「葉芽」較重,一天下來可採個五十至六十斤;採工的計價也較貴,平地一斤三十元,到山頂上就要五十元。剛到茶園的那一夜,吃過大鍋菜,歐巴桑們早早就歇了。雖然高山上空氣清新,充滿怡人心神的芬多精,但大家睡得並不安穩。這一趟要離家一星期,工資又好,人人磨刀霍霍,天才微亮,寮子裡一陣響動,都起床了。

  大家全付裝束,裹得嚴嚴整整,戴上斗笠,揹起竹簍,頭尾相隨地踏著「朝露」向茶園走,採「早茶」去了。早茶很好,對按件計酬的採工來說,特別好。因為葉片含露,斤頭較足,日頭未起,工作輕鬆。不過對飲茶的消費者來說就不好了。早茶和晚茶都有香氣不足,滋味薄弱的缺憾。採茶最好的時機約在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之間,日照足,葉片乾爽,集菁之後還有時間進行日光萎凋。

  吳氏兄弟都起來了,家裡的女人也已經在廚房裡打點白天的伙食。兄弟倆站在寮子門口,卻沒有說什麼。他們都知道早茶比較失色,可是面對爭分奪秒,按斤兩計工價的歐巴桑,你好意思教她們在樹下納涼,等日頭高起才進場嗎。真的這樣要求她們,下一季恐怕就没有工可招了。

  茶菁收集好,做茶師傅也已就位。他們也是按件計酬,做成一斤毛茶,工價三百元,是平地的三倍。毛茶的製作日以繼夜,不但要一口氣完成,還要和老天搶時間。

  溫差大又高濕度的高山地區,午後就開始起霧,進行日光萎凋常感困難。萎凋不夠,對於像烏龍那樣的半發酵茶,是致命的殺手。因為茶葉的香氣不易形成,滋味也較不甘醇,甚至帶有綠茶般的菁臭味。

  一般而言,高山茶雖然受到茶藝界的推崇,但是對生產者而言,它的「高級頻率」――製成頂級好茶的機率――其實並不大。就茶樹栽培來看,高山地區如果日照充足,降雨量平均,更擁有日夜溫差大的優點。茶園多是從舊有的林班地、竹林地開墾而來,地力豐沛,含有大量有機質,適合茶樹發育。但是有一好無二好,午後經常起霧的現象,譬如杉林溪和阿里山一帶,就影響了後製作的成功率。吳氏兄弟也曾經在集菁後,靠著他們開快車的本事,立刻往山下送,奇怪的是茶菁一送下山,就水土不服。冥冥中,茶葉好像註定要現地現做,才能成事。這一來,頂級好茶,只能祈求於頂級的好天氣了。

  高山上種茶、製茶,靠的是高人工成本。採工和做茶師傅要專車接送,包吃包住,工價還要比平地高幾成到幾倍,圖的是消費者口中講的,虛無飄緲,飲下之後,香味直衝腦門的「高山氣」。它的環境和人為條件都很嚴苛,價錢當然珍貴。其珍貴的程度,「天送伯」最清楚,因為他以前也開著客貨兩用車,往來茶山,接送茶工,運補器材。而且「寬仔」車上那九條人命,活著時他都載過。

  其實,貴得「要命」的,又何只高山茶。那些超限耕作的梨子園和蘋果園,數十年來大量施肥,早已要走了中橫沿線幾座水庫的命。不但淤積,水質又嚴重優氧化,不能喝也不能用。高冷蔬菜的甘甜,同樣也向我們索取難以計價的社會成本。陡坡上的高麗菜園,必須在春雨時節翻土,翻得既鬆又軟,正好任由雨水帶進圳溝。高麗菜種下、成長、第一次採收,消費者吃得胸懷大暢。接著是第二次翻土,時序正好在颱風季節。暴雨夾泥水滾滾而下,勢如奔馬,一路刮削直下山腳,湍急之勢可比排山倒海的濁流。到了那裡,就有個如今最家喻戶曉的名字,我們叫它「土─石─流」。

  九二一之後,吳氏兄弟車子開得慢多了。那一條一條蜿蜒深入的產業道路,感覺上彷彿也不再像從前那樣,純然造福鄉祉。兩兄弟想起在農校讀書時,幾位思慮周密的老師偶爾提起的,苦口婆心的話。產業道路一開,怪手隨後而來。那怪手往土裡挖一鏟,抵得上老農半天的工,建設有多快,破壞就有多快。這一代人錢能多賺多少,下一代就要付出多少倍的代價。高山上無一不美,只是誰付得起那樣的代價。那「高山氣」,真是既虛無飄緲,又令人困惑啊!

《台灣烏龍茶第一堂課》

《烏龍茶的世界》

陳煥堂老師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