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時代的台灣茶業,創匯經常仍是最高。
總督府前後設立茶業傳習所、茶業試驗所,研究開發製茶機械,成立台灣茶共同販賣所,施行出口檢驗制度,都是為了確保台茶的外銷績效。
「請借問顧門的,賣菸阿伯啊,人在講這間工廠,有要採用人,阮雖然還少年,攏嘸知半項……」
寶島著名的歌星陳芬蘭,如今年已半百了吧。她唱這首「孤女的願望」的時候,身量還未長成。當時台灣的加工出口業正要起飛,成群和她一樣幼小的女童,如同詞裡唱的,怯怯徘迴在工廠門口,很快地被裡頭的生產線吸納進去。線上的 con-bei-ar(就是輸送帶 conveyer的意思)不停地推移,少女也漸漸長成少婦,台灣的經濟隨之起飛。如今少婦成為歐巴桑了,她或許每天挽著菜籃逛股票市場,她那未成年的女兒,則趁著假期到麥當勞打工。這是我們這上下兩代人所目擊的,寶島滄海變桑田·
「二三十年前,女婢的身價為三十到四十元,製茶事業勃興以來,供給減少,餘者身價日高,到目前已漲為八十至一百元。」這是比我們更早兩三代,二十世紀初,日治早年《舊慣經資報告》的描述。茶的採收,一年中有六、七個月,需採數回,估計當時所雇用的採茶姑娘,多達二十萬人。再加上粗製、精製,包裝、販售等下游產銷組織,又動用三萬人。可以說茶業的發達,已使得北台灣充分就業。
「但是我小時候沒有喝過茶。」一位出身桃園龍潭的中年客家女子,很感慨地說。不錯,她住在茶區,小時候看過媽媽阿姨姑姑嫂嫂,全身裹得嚴嚴密密,一整排人彎著腰在山坡的茶園裡緩緩移動。或許她還聽過悠揚纏綿的山歌,此起彼落地唱著。但是她喝不到茶的。茶菁簍子掛在採茶女工腰間,裝滿後過磅,直接送進大型外銷茶廠,兼業茶工家裡的小女孩,沒有那樣的口福。茶可不像樹上的果子,摘下來就能吃啊。
茶葉和茶業是兩回事。茶葉像是農作,倘若置備幾件簡單的器材,小農戶也能自己炒幾斤來喝喝。但「茶業」可是經世濟民的大事,不但仰望上級「關愛的眼神」,還需放眼世界,,和全球各地的風吹草動,都息息相關。大清帝國吃了英法聯軍一記敗仗,簽下天津條約,從一八六〇年起,開了安平、淡水、基隆、打狗等港,資本帝國主義一湧而進,台灣再也不是中原邊陲的叢爾小島,卻成為歷百年而不衰的全球重要生產基地。
大清帝國終於認清這點,快馬加鞭地將台灣升格建省。外資和中資前後引進,台灣的米、糖、樟腦和茶,迅速進入世界市場。其中以茶的產值最高,連年都占外銷實績首位。劉銘傳為了便利桃竹苗茶區的外銷,從新竹修築鐵路通基隆,取代日漸壅塞的淡水港。台灣經濟重心北移,日治之後,政治中心也就設於台北了。
日本時代的茶業,經常仍是創匯最高。總督府前後設立茶業傳習所、茶業試驗所,研究開發製茶機械,並成立台灣茶共同販賣所,施行出口檢驗制度,都是為了確保台茶的外銷績效。當今猶然在世的老茶人,仍有多位是當時傳習所公費二年學成卒業的。
二次戰後的國民政府,也相當矚目茶業這隻「金雞母」,制訂「製茶管理規則」,以「特許制」來規範茶廠,也在外匯操作上許以種種方便。茶業規模成長之後,茶界人士獨立拓展外銷,更集合生產工廠與貿易商的角色於一身。日後台灣外銷工業的萌芽與發展,走的就是茶業這一條,台灣史上最早成熟的,第三世界國家當中,最傳奇的路。
從客家採茶姑娘的山歌,唱到陳芬蘭孤女的願望;從洋行、華商、茶館、茶農,到黑手師傅、工廠老闆、外商貿易仔的傳承;從茶農收取鴉片換茶菁,茶葉出口檢驗、共同運銷,到出口外匯管制;我們還可以列入茶葉摻粉、摻假、摻龍眼殼、龍眼子,到摻麵粉、摻次料、變薄、變輕、變短、變小,以及古已有之的一窩蜂大量生產、低價傾銷、自相殘殺;賺了錢就喝花酒、投機房地產、股票、六合彩;不思研究開發、專搞仿冒抄襲等等。等到混不下去了,就把產業移到更落後的地區,壓榨更便宜的勞力和原料,繼續服侍來自全球富國的客户。三次加工業出走,茶人也出走了,他們到福建買茶,製成台灣式的口味,在一百五十多年之後,台灣進口茶終於多過出口,台茶外銷史,閣上它的最後一頁。
我們說的僅僅是台灣茶業史嗎?為什麼讀起來像整個台灣發展史的記事呢?自從台灣被吸入資本帝國主義體系以來,茶業就像先行者,凡它走過的,必留下足跡。直到今日,我們彷彿還踩在,那條時而飛躍、時而顛簸的路上。
《台灣烏龍茶第一堂課》
《烏龍茶的世界》
陳煥堂老師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