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東的茶農多是西部遷往的新移民,是一九八〇、九〇年後才興起的新茶區。台東全年高溫,早春晚冬是其特性,低海拔地區的茶湯收歛性較強。
從前山到後山,不比從唐山過台灣那樣險惡,不必橫渡黑水溝的驚濤駭浪。然而只要是移民,即使就在島內遷徒,也自有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。茶葉的種植,隨著兩路人馬移入台東,當然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甘苦。
金針山變茶山,自創品名「太峰茶」
第一路人馬來自嘉義竹崎,時當八七水災之後。如果拿到今天來說,或許也可以視為土石流的後遺症吧。竹崎的田地房舍在洪水中流失,居民生活無以為繼,有帶頭者登高一呼,天無絕人之路,大家便收拾所剩無幾的細軟,移往太麻里和金峰一線,隨身只帶著模糊的盼望。
他們先砍樹造林,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。生活的迫切需求眼看無以為繼,有人提起種植竹崎本鄉的金針,本少利多。金針性喜高冷,移居地的海拔不低,何妨一試。於是取種試播,果然一試而中,成功的落地生根,造就了近年來成為台東一景的「金針山」。金針的栽培約於三、四月間開始管理,八、九月間採收製作。西部的盤商隨後就來,以現金收購。一季下來,一戶可以有百萬以上的收入。
可歎好景不常。就像所有勞力密集的三次加工業一樣,工資上漲,成本升高,加上從中國走私進口的金針充斥市場,很快的就使金針山喪失了競爭力。這些竹崎老鄉的心情鬱卒,不免又返鄉探親,順道打聽一些原鄉的智慧。這一趟,他們看到了茶,而且是已經成形繁榮的,財源滾滾的梅山、阿里山茶區。他們的心活了,毫不猶豫地帶著茶苗回到台東。
時當八〇年代初期,台灣島內飲茶風氣逐漸盛行,內銷市場有供不應求的行情。於是金針山改作茶山,取了新名「太峰茶」,開始在市場上推廣。此為其一。
早春晚冬填補市場空窗
另一股人馬來自南投和關西,起因倒不是天災,而是人事。典型的分產愈細,種植面積趕不上人口增殖的需求,使得前瞻性的子弟,紛紛外出謀生。他們把小塊田地賣掉,移到人煙稀少的鹿野、卑南一帶,原鄉的田產雖然賣不了多少錢,拿到後山來用,原來的一分地至少還換得到一甲。
他們先種鳳梨和其他雜作,因為買到的是旱地,而鳳梨罐頭外銷正當風行。當其時也,台鳳公司,是全台東境内唯一叫得出名號的工業,大家直呼「鳳梨工廠」而不名。暑假期間,甚至還要動員學生到廠裡打工,才趕得上交貨。可惜啊,先是夏威夷鳳梨逐漸興起,接著又有台鳳的人謀不臧──炒土地、作股票,比醃鳳梨、封罐頭還認真──於是鳳梨業垮了。
這一股人馬同樣回鄉取經,同樣發現時當八〇年代,本鄉的茶業欣欣向榮,行情一片看漲。他們同樣也搬取茶種,回台東種在鹿野高台一帶。台東的天氣和凍頂山或大坪林自然不同,最明顯的是它終年的高溫,並不全然有利於茶樹的栽培。一般而言,為了抵消這種先天的劣勢,台東茶便只取「早春」和「晚冬」,就是選在它溫度尚可接受的季節。初起時,這是個市場優勢,因為正逢西部主要產區,青黃不接的休眠期,台東茶因而得以趁著市場買氣旺盛,而順利上市。
台灣人的性子是一窩蜂,看不得别人好。雖然逃荒式的移民,有拼勁十足的優點,但是茶的栽培、製作和行銷,内情複雜,畢竟不是外行人靠著幾斤蠻力就能成事。首先要設廠,必須籌措大筆資金;接著要請師傅,你又不識得他是熊是虎;再來,產地離市場遠,訊息與物流管道,都掌握在茶商手裡,其中陰晴明暗,守在茶山上的農戶,能知道多少呢?
漸漸的,島內主要產區的產能提高,進口的中國茶也開始流通於市面。寄賣在茶行的台東茶,因為市場風向改變,逐漸難以推動。茶商的口氣不同了,有點嫌東嫌西,說它泡起來像「紅水」,澀味較重,外型也不美,是典型的「market claim」。當年盲目搶植的農家,開始嘗到苦頭了。
阿財叔就是個標準的例子,前兩年他改種釋迦了。他說種茶、做茶太辛苦,採收期做得「無瞑無日」血壓昇高,白天採茶夜裡做,而且要連著好幾天,然後還要喊爹喊娘的求人家買。不如種釋迦,貨真價實的台東本地名產,白天採收之後,直接送農會,就可以回家納涼、吃飯、睡覺。
所以說,台東的茶區,看來正日漸萎縮,人口老化、海拔高,製茶難度高、品質不穩定,尤其是太麻里的金針山,它那種打帶跑的移民風格,從起家到消落都有跡可循。如今的台東茶,就只是早春晚冬,得以填入市场空窗期,比起四季採收的主要茶區,很難有什麼優勢了。
《台灣烏龍茶第一堂課》
《烏龍茶的世界》
陳煥堂老師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