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郊與媽祖──媽祖保佑鐵觀音

台灣後起的茶人茶客,依然可以在台北火車站下車

沿著「後驛」延平北路往北,過了長安西路之後

看到右手邊早年譽滿寶島的「狗標」服裝店時

轉進左手的巷子,是窄窄的、短短的甘谷街

這裡是台灣茶業起家之處……

 

「唐山過台灣,心肝結歸丸」,這句話說盡了早年來台的漢人,扁舟橫渡黑水溝的恐懼。對於隻身逃荒入台,「無某無猴」的「羅漢腳」而言是如此;。對於應聘而來的建築師傅、木工、石匠、畫師,甚至前來設塾教學的三家村老夫子,也是如此。當然了,約翰.陶德從安溪招募而來的茶工與茶師傅,也沒有兩樣。

種茶與作茶,比起其他作物,算是相當技術密集的行當。茶種從安溪來,茶人也得從安溪來。茶之為「業」,自約翰.陶德以降,就著眼於大規模的國際貿易,是一項資本密集的行業。短短十五年內,從大稻埕向四面八方走去,滿山遍野都植滿茶樹,一直深入到「蕃界」為止。約翰.陶德在引入烏龍茶種之後,隨即又在艋舺設立精製茶廠。從種茶、採茶、粗製,到揀枝、烘焙的精製過程,在在都需要大量的技術密集的勞動人口。

「茶飯好吃」,工資厚、利潤高,形成一個強大的磁場。馬偕醫生寫的《台灣遙寄》書中提到,每年有一兩萬安溪人從廈門來台經營茶業。當時的採收與製作,從清明到秋分,一口氣要忙半年。安溪的茶人便按節令,春來冬返。有些人甚至就在大稻埕定居下來。

安溪並不臨海,離廈門還有近百里路。茶工和茶師傅一行絡繹於途,「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」,走得愈靠近海心裡就愈不踏實。幸而媽祖林默娘的神蹟和傳奇故事,逐漸在人群中擴散,形成有力的撫慰。他們來到港市,魚貫進入媽祖廟頂禮膜拜,討個香火掛在頸上;等平安過了黑水溝,踏上台灣島,孺慕之情湧現,便成了媽祖虔誠的信徒。

安溪茶人漸漸在在台成家立業,發達起來,寄掛在「茶郊永和興回春所」裡的香火,不足以承載他們對媽祖的感戴,和一別數月的懷鄉之思。於是媽祖另塑金身,分了香火,也隨著茶人橫渡黑水溝,來到這新的應許之地,接受眾多善男信女的晨昏侍奉。

百年之後,台灣起後的茶人茶客,依然可以在台北火車站下車,沿著「後驛」延平北路往北,過了長安西路之後,看到右手邊早年譽滿寶島的「狗標」服裝店時,轉進左手的巷子,是窄窄的、短短的甘谷街。往前不遠,左邊一棟「台北茶商業大樓」。請上六樓,按門鈴後推門進入「台北市茶商業同業公會」辦公室。行禮相詢,公會任職的小姐,會奉上茶水一杯,引你到隔壁房間,那兒端坐著「茶郊媽祖」的金身。每年農曆九月二十二日,相傳茶神陸羽生日那天,是茶人祭祀媽祖的日子。

公會大樓的所在地,就是北台灣外向型國際貿易發源地──大稻埕。公會的前身,就是一百多年前,業者組成的「茶郊永和興」。

「茶飯」果然好吃,安溪的茶人發跡了,運台灣特產的烏心石回本鄉起厝,再運福州杉到大稻埕蓋屋,海峽兩岸各置華夏,妻妾若干,並染上阿芙蓉癖。茶館四週酒家妓院林立,茶界豪客一擲千金面不改色。當然他們也在茶郊設了「回春所」,供專業的茶師傅往來落腳,代為仲介工作,施粥施藥,甚至為死難的同鄉茶人設了供奉的牌位,和媽祖並列一起。如今在公會大樓,安放媽祖的香案上,回春所的前輩茶師牌位,依然擺著,同受四時香火。

茶為應是清香甘醇,只是摻粉造假之後,不免苦澀。台茶的勃發,挑動漢人蜂湧競逐的群性本能,加上洋人在印度半島和爪哇,兢兢業業地研究開發。台茶免不了面臨鉅大的壓力。在一個半世紀以來,茶郊已成功會,媽祖依舊在,只是我們在百年之後,偶爾觸動良知,仍應努力思變。不只針對茶業,是指整個台灣。

 

 

媽祖保佑鐵觀音

茶郊媽祖的香火留下來了,安溪人則來來去去,台灣茶一直不絕如縷地,和安溪原產地往來不斷。安溪人帶來的高級鐵觀音,身價可是不凡。

 

海峽兩岸的恩怨情仇,不同生命經驗的芋仔番薯,各有自己的詮釋和堅持。政治禁忌逐漸鬆弛之後,或明或暗的溝通,次第展開,許多中斷了數十年的故事,再度接上線,形成千變萬化的人間傳奇。其中安溪與大稻埕之間的茶葉物語,也是脈絡錯綜複雜的一個篇章。

自從二百年前起,來台的安溪人,就和其他逃荒或移民,娶了「平埔阿嬤」,落地生根地「羅漢腳」不同。他們有的像義大利的「燕子」,每年農忙時橫渡大西洋到阿根廷打工收割,事後即回。有的則像派駐外地的跨國商社業務代表,或技術指導員,用當時的術語來說,就是洋行買辦和師傅的意思。說不定他們還會在駐在所──大稻埕──包個二奶吧!台灣的茶是種來外銷的,從大稻埕運往淡水或基隆,坐戎克船到廈門,再轉口到美洲和歐洲。安溪的茶工、製茶師傅,和他們馨香祝禱的「茶郊媽祖」,都是台灣早期國際貿易不可或缺的環節。

茶郊媽祖的香火留下來了,安溪人則來來去去,大稻埕有厝有業,安溪老家也有厝有業,台茶貿易大多掌握在他們手裡。然後是終戰和內戰的紛亂,當往來海峽的通道突然封閉的時候,就像玩「大風吹」的遊戲,哨音一響,你能坐到那個位子,就釘在那個位子。這個遊戲宣布暫停,而且一停就是五十年。留在安溪河流在大稻埕的人,仍舊操著做茶的祖業。只是一邊富了,另一邊差些。

不過這都只是明裡的現象,暗地裡,台灣茶一直不絕如縷地,輾轉曲折地和安溪原產地暗通款曲。戒嚴早期,透過滯留香港的同鄉,透過漁船或者旅客,帶進鐵觀音。香港茶商從安溪買進毛茶,重火焙熟,和台灣的口味類似,都是湯色墨黑,滋味濃厚。開放中國觀光之後,往來方便,那些在戰前有台灣戶籍的安溪人,帶著妻兒返台,回到大稻埕故居,發覺留台的兄弟已分炊各爨,連香火都沒他的分。但是台灣社會飲茶風氣已盛,自1995年起,已轉為入超。他們雖然慢了五十年,但製茶的功夫仍未放下,貿易的本能也從蟄伏中甦醒,引進安溪的高檔茶,此其時矣!只是因為最近大陸經濟發展,安溪的茶價也水漲船高,引進台灣的好茶價值也必然不斐。

於是我們看到曾經有一段時間同一批安溪人,只是鬢髮已白,帶著他們的子女,成了往來兩岸的單幫客。他們帶來的高級鐵觀音,是中發酵輕焙火的新鮮口味,很接近台灣的烏龍,而且身價不凡,1999年安溪秋季賽的茶王,一市斤(500克)折合250萬台幣。

除了這種坐飛機來的高檔貨之外,台灣產能不足的差額,以及不生產的品種,大都像古早時期那樣,經海運渡過黑水溝而來。問題是台灣官方並未開放中國農產品進口,市場上熱絡的交易,無論是茅台、中藥、普洱,還是烏龍、鐵觀音,和一應南北什貨,都是走私貨。

較小型的海上交易,透過漁船。典型的方式是在金門和廈門之間,「兩門」直航,貨到金門,略為改頭換面,直接用中華民國的郵包寄到本島。更具規模的做法,則是整櫃或併櫃進口,或者在報關單上改頭換面,或者使用越南的產地證明,都可以在「友善」的海關面前矇混過去。海運的費用不高,每只四十呎櫃可裝三萬台斤的茶,運什費約90萬台幣,若整櫃進口,每台斤才分攤30元。這樣便宜的價錢,最適合進口台灣已經不再生產,但市場需求量大,低價位的「公司茶」。有趣的是,這些進口的中國茶,並不在大稻埕的茶行集散,貨主反而是迪化街專辦南北貨的商家,因為他們才有進口牌。

平價而大量的普洱茶在那個還未開放進口的年代,也曾經由同樣的通路,一餅250到400克,只要200台幣。但是高檔的普洱,一餅動輒五、六萬台幣,那就和最高級的安溪茶王一樣,都是坐飛機來的。

兩百年前起,安溪人在黑水溝上來來往往,茶則是從台灣運往廈門。如今,安溪人在空中飛來飛去,茶則從廈門運到台灣。茶郊媽祖的金身,坐在台北市茶商公會的六樓,看盡了這一段滄桑。她的香火依舊鼎盛,大稻埕的安溪子弟,無論是在地的,或是作客的,都還到媽祖座前討個香火袋。或者他們拜求的,是某一艘裝著上品鐵觀音的漁船,或者貨櫃輪,能夠一路平安,過海關、通財路,讓他們在台北買股票,回安溪修祖宅呢?